是为自觉(壮年维特之烦恼)(小说)
——日日新,苟日新,是为自觉。
一
来桃花坞里品茶的人很多。地方是维特亲自定的,燕妮主动说要过来拜访师父,地点和节目请为师作主便是。今天正好又是周末,她老公跟几个朋友到丽山自然风景区游玩去了,年轻人嘛,平时在公司里神经绷得太紧,一到了周末吆三喝四出去放松也是常事。燕妮却不方便走开,一是工作性质特殊,她在西省纪检部门工作,单位有新的规定,凡出市区得先写事由报告,并且还有个两岁多的孩子,虽然平时由奶奶带着,到了周末也想多陪宝宝亲热亲热。另外呢,小女子最近发疯般爱上了写诗,还新结识了西省文联一位笔名叫维特的资深作家兼诗人。
燕妮慕名加上维特的微信,很大概率或许是缘于曾一度喜欢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外国名著,乃至于疯狂得像是一只万恶的蚂蟥,死缠活缠着维特想要吸他的“血”,每每只要写了几首小词或几个长短句子,就会兴高采烈地忍不住发给他并留下热切之言说,“我是您徒儿,请维特师父点拨。”维特看到这几个字就好笑,真忍不住想要回她一句,“谁是你师父?别自作多情!”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是维特自学习写作以来一直坚信的硬道理,哪怕到了如今他对文坛的某些风气嗤之以鼻,自己也坠落到了只把写诗当玩儿,他却始终保持着一颗绝不写颓废之作的初心。但要是偶尔有请他指点迷津甚至还有请他推荐作品的人,他却几乎全都婉拒了,且理由堂而皇之:我虽然是省文联的一名中层干部,但我毕竟既不分管文学创作队伍的培养,又不分管机关刊物,严格地讲我也只是一名业余作者。其实深层次里他是对当下文坛的风气很失望。
这样僵持有好几个月,他却慢慢地开始习惯“师父”这个称呼了。
有一次,因为好奇(也许并不仅仅是好奇),他居然指头一点,还打开了她的朋友圈,哇!美女耶!竟还险些儿叫出了声来。没想到对方像是正在等着他这声呼唤似的,微信里叽咕一声跳出一行字:师父,徒儿有一颗诗的种子在心里萌芽,请您栽培哦!维特闻声回看,这是早有预谋吧?果然见她又发来了一首小作:
游在河床里的水动了凡心
情不自禁一路前冲
竟然还奏起了欢快的交响乐
一曲高过一曲
跑了调也浑然不知不觉
弯儿拐过,滩亦飙过
不管东西南北将错就错
游在河床里的水
一个劲地往低处
再低,至底
昼夜不息
河床里的水游戏了一生
终于悟出了一个理
最低处也就是最高处
读完微信里的诗句,维特竟脱口唤了一声:燕妮!还玩味地吟哦了“最低处也就是最高处”,最后又按捺不住激动,点了三个赞。也就是从那天起,维特与燕妮便有了正式的文字沟通,并破例多次不遗余力帮她把修改后的诗作推荐给了几个他所熟悉的微信平台,这小女子竟然还真是块当诗人的料,形象思维特别活跃,语感极棒,作品是越写越好了。然而渐渐地也成为了壮年维特心中的烦恼。
一个有着如此鲜活感觉的准诗人却是在西省纪委工作,她每天面对的是看不完的案卷,而且在那些案卷中不是违法乱纪就是以权谋私,这不是迟早会被那些龌龊的东西把一颗诗人的良心给污浊或掩埋了吗?但他后来又把头一扬,有几分自信地说:或许就是因为她的心中有诗,她才会是人间不一样的烟火……维特并没有继续再往下想,他害怕因此而触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隐秘而引起阵痛。
师父,今天是周末呢!这是维特已经把燕妮这个名字怀在心里后的第二个周末,他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手还未抬呢,一声柔软的“师父”便灌入了耳帘,维特竟有些猝不及防,忙吱唔说:是呀!是呀!对方又紧接着补了一句,我晚饭后过来拜访师父,您看方便吗?维特稍微犹豫了一下,即热切地回道,方便方便,我怎么可能有不方便呢!然后还佯装很豪爽地打出了一串响亮的哈哈来。
于是,师徒俩便有了在桃花坞茶吧的这一次会面。彼此的话题当然是从微信里聊过的秀人秀狗开始的。燕妮还似乎很随意地问过师父是哪天出生,维特也就随口报出了自己的生日。哇噻!真巧吔,我也是9月20过生日!燕妮兴奋得眉飞色舞,几乎要跳了起来,您说这是不是真的有缘哪——师父?声音娇滴滴的。
维特却轻声地吟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燕妮当然并没有听到。但即便听到了又能如何呢?
佛祖曾说:每一次遇见,都是前世的约定。情之烦恼总是身不由己的。何谓空?何谓色?即使自己真想做一个唐僧,偶尔做一回猪八戒也触犯不了天条吧?
茶吧里的灯光还算明亮,也很柔和。聪慧的燕妮或许早已经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她去过洗手间后在回到茶吧座位的途中,好几次都忍不住想笑,笑师父的矜持,笑师父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么……谁是巫山的云呢?
在一小时前,燕妮如一棵年轻的柏杨旁若无人般穿过前面的几个茶台直接向维特走去。这毕竟是头一次见自己在文学创作上的师父,她肯定是经过了一番悉心而又诗意的打扮,浅绿色的落地裙,乳白色的衬衣,外面套了一件鹅黄色的休闲开领衫,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彼此在微信里是见过照片的,脸相早就熟了。
嘿!在这呢!维特努力做出一副绅士状,便先打了招呼。
徒儿也早就认出师父了,莞尔一笑,还做了个ok的手式。
师徒俩果然一见如故。
只是,师傅这会儿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燕妮的脚步不觉便有了些许迟疑。
见他手中的烟缕还在袅袅升腾着,一定是又续了一支吧,而且那一颗智慧的头颅仍然微微仰着,一双虽然不大却分明聚光的眸子,像是牢牢地盯在一处,燕妮的心里不禁一楞,半天没敢向师父走近……有服务生迎了过来,燕妮伸出一个指头到薄薄的唇边,嘘了一声再朝隔着两个茶台的维特那边呶了呶嘴,意思是告诉服务生她就是那个茶台的客人,同时也是示意不要去打扰那一尊庄严的雕像。
二
维特曾与燕妮在微信里私聊时说过一句很经典的名言:在这个物质坚硬的俗世里,幸亏还有诗人的心是柔软的。燕妮当时读到这段文字时心里怦然一动,便有了露水爬上睫毛的感觉。然而就在此时,窗外又骤然滚过轰的一声巨雷……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燕妮的心里,有一颗诗性的种子也许正在破土发芽了。
师父,您这是在想念故人呢,还是又在构思新的故事呀?燕妮是检饰过自己心情后才又款款出场的,这小女子真是个精灵鬼怪的人儿,在一旁静静地观察了大约有一刻多钟,见师父已一副云开日出的模样了,便飘然而至,款款落坐了。
对于这师父长师父短的称谓,维特其实并不陌生,他早已经在微信里就领略过无数遍了,然而当他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面对面的“师父”时,却让如梦初醒的维特对燕妮似乎又有了新的发现:你该不是警官学校毕业的吧?他有意避开燕妮的探询,答非所问,而且那两束平和的目光也同时照到了燕妮红润的脸上。
这是一张青春的脸庞,是一张月亮般流淌着清辉的脸庞。尤其那一对幽幽的眸子像盈着一泓清泉,怎么也难以令人相信她会是“打虎队”(纪检委)的成员。
您真神呢!我是警校刚毕业就直接分到省纪委的。燕妮一双明眸勇敢地向维特的目光迎了过去。说着,她又立马把话拉入了自己所认为的所谓正题:师父您刚才是……燕妮有意不把话说完,她自信师父一定能够明白徒儿想要知道什么。
我呀,刚才是想到了一位……一位故人。维特吱唔着转换了频道。
咯咯咯……燕妮这下笑得很放肆,还真是呀?师父能说给徒儿听一听吗?
这你也想听啊?维特一脸少儿不宜的长者表情。
燕妮脸一红,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自己或许不应该逼师父说出隐私。
维特又掏出了一支烟来,这一回帮他把烟点上的却是美女徒儿燕妮。她擦火柴的样子很认真,两个指头把火苗擎着,专注地望着师父。她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打开口腔让烟缕随着缓慢而轻微的呵气四溢而出。这是维特吸烟的习惯动作,说是如此能减少烟雾对肺部的压力。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用火柴点烟:
你这么埋着头就撞了过去
以一种奋不顾身的姿势
开启了一生中短暂的旅行
举着一朵小小的火焰
照亮我的天空,点燃我的思绪
这是维特写过的一首咏火柴的小诗,也是他自己审美观的价值取向。他骨子里是很欣赏那一根小小火柴的。维特像一个赤子,竟然在桃花坞茶吧温馨的灯光下旁若无人般把埋藏了20多年的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外旧情缓缓地说了出来……
他当然已把故事主人公的真实背景和姓名都变更了,而且还通过剪辑只保留了最美好的段落。但不知为什么,维特在一边叙述曾经的往事时,眼前总是在走马灯似的交替着白鸽(笔名)与燕妮的面孔。是的,维特后来想,自己之所以头一次与女徒见面就主动说出了埋藏在心深处20多年的隐私,或许是有着特别的内涵和用意。但究竟是有着什么样的内涵和用意他至今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维特说,我始终忘不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与白鸽在桃花岛上的那一个夜晚,充满着青春气息的白鸽就像是一根蓬勃而柔软的藤蔓,缠着我的腰,吊着我的脖颈使劲往上攀爬,直到踩着我的肩膀,她还说是要伸手去摘天上的星星……
燕妮的明天不会是白鸽的昨天么?只有诗歌和良心在当下。他在心里不断地反问过自己,乃至后来许多烦恼均由此而生。白鸽是维特的一个心结,她曾经也是一位年轻女诗人,诗如童话一样优美,出版过一本诗集,封面是她18岁那年的生活照,背景是广阔的田野,金色的稻浪簇拥着她,脸上是温暖的阳光和微笑。
你是阳光与大地最宠爱的女儿。维特说。
他记得这是自己对白鸽说过的赞美词中最朴实的一个句子。
才不呢!我是一只等了你23年才开臀的鸽子……
维特当时还真没有想到白鸽的回答会是如此直接了当。她涂过些许唇膏的嘴附在他的耳边热切地说过这一句话后,还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后脖颈。维特下意识地抬手摸过去,都已经时隔20多年了,仿佛还能触摸到那两排温热的齿痕……
她有一口细细密密的好牙
像是用雪水,不
而是被皎洁的月光擦过
但她却说,我的前世
是长河里的一条美人鱼
鳞片脱落了牙齿却还留着
留着就为了咬一口你的脖颈
上颚36颗,下颚有多少颗
你得用半辈子的回忆
慢慢,慢慢地去计这个数
直到有一天,你的牙全都掉了
我的牙印还在,等着你的到来
等着你听我把谜底揭开
这是维特送给白鸽的一首情诗。这时白鸽已办理了正式调入手续并一步到位成了省委统战部所属刊物《西省统一战线》的编辑部主任。谁会要你把谜底揭开呀?白鸽看了后明显很不高兴。维特的心似有一种被金钢钻划破玻璃般的痛感。
她当然不再写诗了,如今是西省纪委派驻省委宣传部的副厅级纪检员,与燕妮还是同行。但燕妮当然不知道谁是白鸽。他怕言多必失想要打住,欲取了支烟点上,却被燕妮中途给截了,并且还忍不住拖着甜甜的声音叫了声“师父——”
哈,你这是想在太岁头上动土啊!他的笑容里分明有着几分不自在,因为在他每每擦亮火柴点烟时,同时被点亮的还有老婆在一旁的忧郁而又无奈的目光。
徒儿这是在为您着想,为师母分忧呢!她居然大言不惭地补了一句说。
我倒是该叫你师父才是。忽然就有了一丝隐忧拂过心头:她与白鸽真是太相似了!这当然只是他一时的感觉。不会吧?也许是自己太过敏感。维特在心里说。
时钟敲过午夜12点,服务生便提醒顾客要打烊了。燕妮抢着先去埋单,师徒俩是最后离开茶吧的顾客。燕妮大大方方地挽着师父的手出门,维特也并未矜持,他早已习惯了自己的女儿挽着手陪他散步。燕妮比维特的女儿只大了几岁呢。
春夜的阵雨已经停住,十五的满月升上了中天,有几片云彩缓缓而来,是想要去擦拭月亮里的阴影么?却反而被激情饱满的圆月映衬得成了纯银色的锦缎。
燕妮若穿上这种料子的衣裙,肯定会比月亮还要美。维特在心里说。
燕妮也在仰首明月,而且不禁一声微叹: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三
维特一早就起床了,无论睡得有多晚,他都会在凌晨六点准时醒来。
昨夜一直处在似梦非梦的混沌之中,他的生物钟却并未紊乱,只是有一种灵魂未附体的感觉。他回头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妻子,把自己起床时拨开的被子轻轻压了压,握着手机便破例直接去了临河的阳台上。河面上有乳白的水气在氤氲中缓缓流动。流水不问方向,却自有方向,她并不会因长滩而迷失,也不会因河湾而怠懈。正如小女子燕妮在诗中所写,最低处就是最高处,流水的目标很明确。
维特曾经坦言:我50岁前是个甘心当牛做马的命,一直在为自己的所谓前程及为了打造一个和谐小家庭用破心思,绞尽脑汁,而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并且一儿一女也均已成家,只想为自己也为侍候了我大半辈子的老妻轻轻松松活一把。也就是这一年,维特主动辞去了西省文联某协会的秘书长兼法人代表,只挂了个副主席头衔,却忽然心血来潮,邀好友天成兄一起创办了民刊《自觉》并从此改笔名为自觉先生。他的骨子里其实是深受着儒家正统思想的影响的——何谓自觉?日日新,苟日新啊!
日日新谈何容易!他忽然又想起了美徒燕妮,也想起了冷藏在心深处多年了的白鸽,而且俩人又重叠在一起,于是便情不自禁地将一首《美人鱼》录入手机:
我伫立在长河畔的桃范坞前
曾一度把你想象成桃花流水养肥的美人鱼
还想象你曾无数次爬上河岸偷吃香草
啊,美人鱼,美人鱼,今晚你若再上岸
我决不会让你再孤孤单单回到水族
我会不顾一切地投身河中为你作伴
这几个长短句,是维特在日前的又一个晚上目送美徒燕妮驱车远去时脱口而出的。手机这时便叽咕了一下,维特的心也动了一下。他无须去想就知道是谁发来的信息。近一段时间彼此暖心的一声互问仿佛已经成了两人的依赖,他不禁又想起了曾经给徒儿发过的一个句子:上帝在不断给人类施放蛊毒,人便永远在寻找解药的途中。她的信息回得真快,说:师父,你能把燕妮炼成一枚解药吗?维特内心一热,但并没有正面回答,只跟她说,下期《自觉》推你一组诗吧!
四
最近会议多,一个接着一个开,而定在今天下午两点半前签到入场的会议就更加重要,连省委常委、宣传部方部长届时也会莅临。维特是昨晚才接到通知的。
他自从主动请辞协会秘书长一职后,一般情况下确实很少去文联机关,以至于守传达的老谢都说,维特主席都来了,文联必有正经事。好像省文联平时就没个正经似的。这话是去年元旦节前传开的,那一段时间刚好也是会议多,什么三严三实,自查自纠,贪腐官员录像警示片观看等。所以在一次分组讨论时维特还说过一句幽默话:硬是把个装艺术的脑壳也搞成了个木鱼脑壳,请各位原谅我在发言时只能先敲一下木脑袋。结果惹得哄堂大笑。这话也只有维特敢说,他是个无党派的专业人才,又与省里分管领导有着或深或浅的交往。这是名人效应,而那个谢老头因为一句“文联必有正经事”的话传开后,今年就无缘再守传达室了。
一阵激越的掌声骤然响起,维特也跟着鼓掌,遂抬头才知是省委常委、宣传部方正部长等领导驾到。主席台上的几位领导刚一落坐,会议就正式开始了,坐在主席台正中的是方部长,左边两位是组织部巡视员老韩和主持会议的省文联党组副书记、副主席兼秘书长老苏,右边第一位是个新面孔,当然这张面孔对维特而言却是那么熟悉,并且曾经是那么亲切甚至朝夕相处过。维特的目光几乎就停在那一张熟悉而又已然陌生的面孔上了,只用余光扫了一下她旁边的省文联党组书记兼副主席老龚。然而记忆却不肯作停留,陈年往事在眼前如过电影一般……
时光一晃就是20年,当时维特调省委统战部才两年多,准确地说,那是在1998年国庆放假后上班的头一天。维特刚从政研室主任兼主编黎新手中接过这一期杂志的终审稿,门又被推开了。是哪阵风把唐部长您给吹来了!黎主任赶紧上前。给你们杂志社推荐一位女将。唐部长开门见山说,诗写得很不错的,是个才女。他的语言笃重平实,不是商量,而是安排。主任您好!同唐部长一并进来的才女很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叫凌白鸽,以后请主任多指教!说着又侧过身跟维特打招呼,您就是维特老师吧?您写的散文真棒!看得出她的热情不是装出来的。
唐部长是省委统战部常务副部长,在地市做过党政一把手,是个老资格,在部里的威信极高,这事虽然还没有跟黎新主任通气,但他也只能照办。不就是先试用吗?反正调入时还得上部务会议。凌白鸽来杂志社试用只三个月时间就转为了正式编制并接替了维特的编辑部主任一职,而维特也被正式下文任命为《西省统一战线》杂志社副处级执行主编。只是他始终觉得这职位来得有些不光彩。
已经过去20多年了,有一个声音似乎还在他的耳边鼓噪:傻吧你?写诗写散文把你自己也弄成书呆子了,不去试你怎么会知道啊!凌白鸽的声音带有磁性。
这样做不好,传出去很丢人的。维特明显有着犹豫。
只要你摆平了林部长那里,就是双赢!
凌白鸽把该说的话一鼓脑儿说过,然后便用温柔一嘴把维特的嘴给堵住了。
这件事其实是他俩私下里到桃花岛去度周末时就已经说起过的。
这叫典型的狼狈为奸!虽然此事已过去多年,如今想起来维特的心里还在狂跳。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向领导行贿,照凌白鸽的安排,他去给分管副部长林风家里送了几个从乡下搜来的清代瓷坛,虽然当时并不是太值钱,却很稀罕,而且林部长又特别喜欢古玩,算是对症下药。唐部长那里当然是她亲自去摆平的。其结果完全是按照凌白鸽设计的思路在走,参加部务会议的四个副部长稳稳当当便占了两席,而且一个是常务,一个是分管,所以经研究室黎主任提出,事就成了。
凌白鸽与维特共事不到四年,后来就做了省委常委、省委统战部篮茵部长的秘书。维特一直觉得有愧组织,凌白鸽离开杂志社不久,他也就把人事档案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挂下海承包了省作协的一本内刊,做了三年文化公司老板后才又被西省文联主席招安进了文联机关,之后他们也只是偶有联系。十多年磨一剑,凌白鸽已于日前履新省纪委派驻省委宣传部的纪检组长了。这次会议的主旨内容就是由凌白鸽组长宣布的。会议有两项重要内容:一是省文联党组书记因年龄到线正常易主;二是省文联主席早已超龄,这次也一并宣布了代理主席人选,待日后的文联全委会再行选举通过。最后是省委常委宣传部方部长作重要讲话。此时的维特已经感觉到有一双迟疑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了一下,也就忙下意识地抬眼迎了过去,果然是凌白鸽在眼镜后看着他并在掌声中朝他点了点头。这一点头却已然很陌生,包括那一双架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这让维特的心里不免一凉,这就是那个曾经面对自己深情演绎过《我真的好想你》和《枕着你的名字入眠》的白鸽吗?更悲摧的是白鸽和燕妮的两张不同脸孔总是在他的眼前重叠交织……
会议只开了一个多小时,不到下午四点,就宣告会议结束。
往事历历在目,维特还沉浸在缠绵纠结的日子里。
维特是最后离开会场的,之后又是高一脚低一脚地到了楼下……在今天下午听报告的这段时间里,维特照例又收到了燕妮发来的新作,只是还没有心思去细看。自言大道纵横的维特是一个让人乍一看觉得悠闲,但实际上却心思慎密并非真闲遐的男人。人给人能看到的大多只是假象,取笔名自觉先生的他也不例外。
五
维特进卧室上了床后,就始终处于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家里的,也感觉自己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沉浮在水中,并且迷迷糊糊地还抱着一个似鱼非鱼,似人非人的尤物在怀里。那感觉真是奇妙啊!尤物绵绵软软的,光滑无比,一寸一寸地与自己贴近,最后便融为了一个整体……
仿佛时光正在倒流,昨天晚上维特目送徒儿开车远去,他自己却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独自在江边徘徊。终于,一条微信在他的期待中叽咕而至,当时苹果正在掌中,指头一点,便是燕妮发来的急就章:
今夜,好一场酒醉
迷幻的灯火几多暧昧
甜甜的,香香的
是青春霓虹般的体香味
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是从我眼睛里飞出来的
美美的眼睫毛丛中
闪闪的泪珠也是星星
今夜,我只想卖醉
有谁能把我虚脱的灵魂
挽回,把我无言的苦涩揉碎
又是周末,又是由徒儿向师父发出的热情邀请,也同样是在老地方。这是第几次了呢?维特有些恍惚。师徒俩无非又是聊诗聊人生,当然,时不时也会有着某种指向模糊但又含有些许挑逗意味的闪烁言词,并且在聊到开心或兴奋处时两人有意或无意的肌肤碰触也还是有过的。不然在维特用深沉中含有期许的目光目送燕妮进入车门时也不会无端地来一句,姑娘,我们也算是有过肌肤之亲的哦!
燕妮却如受惊一般啊了一声,头一扬还险些儿撞到了车门,一头半披半束的秀发在月光下如同飞泉流瀑,微仰的半边脸庞则像刚刚绽开的白玉兰花瓣,美人鱼呀!维特由衷地赞叹。或许燕妮也想御风而至向维特怀里扑过来的,只是……
这首卖醉诗就是燕妮深夜开车归家的途中即兴写下的,这徒儿或许也真有了几许迷失,当即就发给了维特,并附了一句,师父,徒儿醉了!以诗为证,请帮我点评哦。维特当时的心里一咯噔,还真是心有灵犀,无酒人自醉呀!他这么感叹着,指尖便不由自主地在手机上写道:今宵酒醒何处,桃花坞前,河畔杨柳树。
仿佛还在昨夜的梦中,维特一翻身爬起便摇摇晃晃地直接奔到了阳台上。此时已是日头偏西,他有些懵懵懂懂地抓住了阳台外栏,凭栏怅望着河面,夕阳晚照下的点点余晖,恰似碎金般跳跃,是那么摄魂,那么夺魄,此时的维特简直再也难以自控激动的心情,疯狂地啸叫起来:美人鱼!美人鱼!
在厨房的老婆便闻声出来张望,又是在构思吧?老婆说。其实“构思”这个词就来自维特,几天前她忽然敏感地发现男人总是一坐下来就扬着头像在想什么心事,看着那发呆的样子令她很担心,便好心问他,喂,你到底怎么哪?要不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吧?她话音未落,男人头也没回就吼道:没见我正在构思作品!
对不起,对不起,你以前……老婆还想申辩一句你以前不也经常写作品难道就没有过构思吗?却忙改口连声喏喏,我只是担心你嘛!这未必也有错呀?说着就一个人躲到卧室里偷偷地哭去了。像这样泪水洗脸的日子她从前也有过,但是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后来闺女出嫁,儿子娶了媳妇,男人为了在家里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夫妻之间也就很少动过粗口,尤其是前年邀了下海时的旧友天成一起主编一本叫《自觉》的民刊以来,男人更像变了个人,变得有了佛菩萨一般的开阔心境,而自从后来她进了一趟医院检查出身子骨有暗伤,就对她更多了几分体贴,他今天这又是哪根神经出毛病了?女人就是这样,一旦习惯了男人的细致就对他突然的粗暴再也难以相容……她这么想着想着不由得就抽泣起来……
嗯?人呢?维特一回头不见了老婆的身影,自己刚才……他这一惊醒,心立时就软了,觉得自己不该为了一条虚拟的美人鱼而无缘无故凶老婆,便主动去找老婆欲向她认错,没想她却正趴在床铺上哭泣。对不起,对不起,这回轮到维特连声诺诺了,他就坐在老婆的床头说,谁叫你跟了一个神经质的作家呢,作家在构思作品的过程,就像母鸡生蛋一样,一有骚扰蛋就生不出来了。见老婆止住了抽泣,维特便接着又幽默了一句:就认命吧——你!老婆想起往事,心里也就有了温暖,便默不吱声地仰头向西边的天际望去。在她的眼里远处的落霞是那么安祥,那么多彩而迷人……她那一张被岁月网满了皱纹的脸竟也被缓缓地打开,似有一朵金菊在静静地绽放……是的,她觉得自己从没有被如此感动过……
然而就在这时,忽听到“呯”地一声闷响,随之便是正在观赏着安祥落霞的女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来人哪!来人哪!原来是沉浸在美人鱼狂喜中的维特不知何故骤然坠地,像吸饱了水的一堆软棉絮,沉沉地倒在了阳台的栏杆边,任凭老婆怎么摇晃就是没有吱声。幸亏老婆马上又清醒过来,男人以前也曾经有过这种突然晕厥的神经发病史,忙一探鼻子底下,呼吸还算正常,便又赶紧进房打了120,并通知了也该到下班时间的儿子、儿媳和闺女……在这将近半小时的时间里,女人就坐在阳台栏杆边,她使劲地把男人的上半身枕在自己的双腿上,又把男人的头拥抱在自己的怀里,双手轻轻地给他的头部做着按摩,而且还一边淌着泪水强忍心痛,一边哼唱着小时候唱过的一首也是与美人鱼有关的童谣:
天不下雨地上旱
地上旱来江河干
小鱼小虾全干死
美人鱼却上了岸
她这么唱着唱着,男人竟开口说话了,美人鱼,美人鱼……
在这呢,在这呢……我在这呢!女人饱含着委屈忙勾下头去,把自己那一张满是泪水的脸,整个地贴在了男人疯长着野草的脸上。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男人梦呓般的声音在请求。这时救护车已经开到了楼下,儿女们也已经领着医护人员到了阳台上。看到这一幕,人们全都惊呆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正惊愕间,医生说:莫慌,莫慌。儿女们这才算松了口气。医生接着说:这肯定是因为患者受到了外界的什么刺激,继而又唤起了他记忆中某种难忘的往事才引发了他潜意里的某种幻觉,他这是在强迫自己梦游,想在梦游中实现他的心愿。于是便回头要护士给注射一针镇定剂,他自己则使劲地按着患者的人中。
也就是几十秒钟过去,只听得“噗”地一声,从维特的胸腔里倏地逼出了一股恶浊之气。果然是虚惊一场,此时的维特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并喃喃地说,一切都是颠倒梦想啊!声音的腔调,正好与徒儿燕妮首次约见面时在电话中吟哦那一首“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禅诗没有二致。维特的老婆和儿女儿媳们也听到了,却不知所云,面面相觑。站在他们身后的天成却反而笑言道:先生心思太重,经历这一劫后,道就平坦了。天成一直称维特先生。维特其实也是礼让过的。
你老弟学富五车,这不是折煞我吗?维特说
这是哪里话呀?古代就有经师与人师两种。先生才是人师。
是夜,其他人都走了,天成却留了下来。
维特嘱妻儿们尽管放心去休息,说自己还要与天成讨论《自觉》编务事宜。
他泡了一壶陈年老茶,将琥珀色的茶汤静静地注入公道杯。
就先生与学生在,还用得着匀茶汤的公道杯吗?天成说。
哪怕是我一个人品茶,也是会用公道杯的,这是一种仪式。维特笑答。
先生今天倒是真性情了一回。天成终于把话引入正题说,只是学生也生出了疑问,这一劫难来得是不是太突然?维特便笑答,兄弟是在拷问我?我死去活来想要抱住的那一条美人鱼只是“颠倒梦想”,搂在怀里的不还是自己的老婆吗?
也许这是天意让你必经过此次劫难,才能真正清除心中魔障,成为自觉先生。
维特心便一怔,双目炯炯然看着天成。半晌才说,知我者,天成兄也!
我也该回了。天成临走时忽然说,让你徒儿燕妮也参与《自觉》的编辑吧?
彼此当初策划出版这一本暂定为半年一期的民刊,一是因为有爱好文学的老板愿意支持印刷费用,二是新闻出版局报刊处也愿意特批内刊准印证,当然,更重要的初衷,就是为了在俗世修行:日日新,苛日新。
维特起身,一直送天成出了楼下的大门,既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
夜已经很深了,夏虫嘶鸣,星光点点,月色如水,浮尘将息。
天成的背影已然远去,维特仍独自一人在江边站了许久。
还不回家呀?天就快亮了!一个声音幽幽地飘过耳际。
维特心里一惊,不会又是美人鱼在挑逗我吧?
然而江面上静悄悄的,遂回头,是老婆菊儿远远地跟在身后。